2011年4月5日 星期二




許氏去墓地登記入住的那天是個黃梅天,春雨濕淋淋的澆在樹林子裏,新生的枝椏上剛長出了油綠的新芽,空氣里隱隱的飄著一股四季桂花的香氣。送殯的隊伍由她第十個兒子帶領,二房長孫捧著她的照片,各人頂著微雨,姍姍越過叢林。這是她熟悉的一段路程,三十多年的每個清明時節,她都會帶著孩子們來祭奠早逝的丈夫和丈夫早逝的前妻,但今天她有點忐忑,不知自己是否適應這個新居所,也不知和丈夫重逢時是喜是悲。畢竟這三十多年的陰陽相隔,丈夫變得有點陌生了。還有就是素未謀面的這位大姐,畢竟在她嫁入馬家以來,都只是從他人口中偶爾認識,從照片裏見過。即將朝夕相對,共處一屋,也不知是否合得來。另一個忐忑是她容顏已老,七十多歲的臉上刻著滄桑和經歷,究竟和那早逝於中年的丈夫相比,她怎麼看都是一個老姐姐。

一路走過,看見墓地的人們都出來看熱鬧,認識這個新搬來的鄰居,也有她熟識的臉孔,她仿佛回到了那年,雙十年華的她穿著紅棉襖,被紅色的轎子抬入馬家大門,她透過紅頭蓋看見鄰居們紛紛站在門口等待這馬家三少爺新娶的填房媳婦,指手畫腳的讚美著她漂亮。那天她的心裏也是忐忑的,忐忑自己是否能夠和她年齡差距甚遠的丈夫好好相處,是否能夠照顧好比她小幾歲卻要叫她媽媽的孩子。

歲月如梭,人的一生就這麼走過,她還記得自己初為人母時的喜悅,丈夫抱著她剛生下的兒子,趁沒人在,甜甜的親了她一個。她也記得滿屋的孩子繞著縫紉機亂跑亂嚷,她挺著大肚子在裁床邊剪紙樣,縫紉機歡快的滾動出那些年愉悅豐盛的家境。那是馬家全盛時期,小城里誰不認得三角公園旁最大的裁縫店,誰都認得這位能幹美麗的三少奶奶。

也有這麼一段艱苦戰亂的年代,一家十幾口連吃的也顧不上,丈夫被日本憲兵隊抓走了,她帶著孩子們到處奔波,花盡家財,終於把折磨得不成樣的丈夫換回。然後她繼續努力經營著裁縫店,丈夫經歷那一劫,倒是性情大變,不管家事。整天迷醉於酒肉世界。

她還記得最後見丈夫的那一天,豔陽照的小城的街道火燙,她從裁縫店對面的老媽宮旁買了幾個粽子回家,孩子們正從老保姆手中搶著要吃。丈夫過了午後剛起床,就被麻將友來叫了出去。午夜的小城寂寥無聲,突然傳來急速的跑步聲,然後就是震破寂靜的敲門聲。吳先生上氣不接下氣的對她說:“馬爺,他…………….………………….馬爺他笑死了。”丈夫的死是小城的一段大新聞,馬爺胡了大四喜,哈哈大笑之時,掉了一個紅中,他下去撿,就沒了。她是那一天起開始覺得生命無常,那麼一個大活人,怎麼無端端就笑死了,不顧那一家老小幾十口,也不顧肚子裏,還有一個未出生的孩子了。

這也是她之後的幾十年對任何世事變遷無所動容的原因。什麽共產解放,什麽三年自然災害,什麽三反五反……..兒子女兒有的去了朝鮮打仗,有的去了雲南革命,有的被下放海南島,有的去青海勞改。後來家裡呆不下去了,老來隨子,跟著孩子們五湖四海的住,幫著孩子們帶孫子、孫女。她淡看世俗,沒啥欲求。反正歲月就是這麼一天一天度過了,春去秋又來,孩子們成長了,又有孫兒們圍著她亂跑亂嚷。

許氏來到自己墳地時,從遠處就看到了多年不見的丈夫站在大門口等待,出來迎接她的倒是那位她素未謀面的大姐,溫柔可親,一見她就捉住她的手感謝她一直善待她所生的那個孩子,一直視如己出,無分彼此。許氏又看見自己認識的一些親人都擁了過來,和她相好的妯娌們,還有她掛念已久的六兒,那個在海南島建設三亞時死去的親兒,她曾含著淚把他埋葬在丈夫的墓地旁,今天終於得以相見了。

春雨繼續不停澆灌著樹林子,滋潤這新生的枝椏發新芽,空氣里的花香是她喜歡的味道,許氏知道她會喜歡這個新家,還有她熟悉的家人。雖然不知會在這兒住多久,也不知前路將是如何,也許人生就是這麼一條路,走出一個門,前面還有不同的門在等待開啟!






24 則留言:

  1. 喜歡這篇的文筆 , 怎麼說呢 ? 很 “ 不香港 ” 的脫俗感覺 .
    [版主回覆04/08/2011 00:30:00]謝謝Peter兄讚賞!不香港大概是因為我用普通話思維,沒有廣東字。

    回覆刪除
  2. RIP
    [版主回覆04/08/2011 00:45:00]他們都平安的休息著呢!這個故事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不過因為清明時節,突發奇想,就寫寫許氏的故事以茲紀念。

    回覆刪除
  3. 倒有點兒像 "也空村" 隔鄰所發生的故事呀~
    [版主回覆04/08/2011 00:50:00]故事的發生地點很清晰,是在某個墓地。故事說的是許氏的一生。

    回覆刪除
  4. 寫到好似日常野咁, 有少少恐怖.......................
    [版主回覆04/08/2011 00:54:00]其實也不用恐懼,如果那是每個人都得去一次的地方,就像是搬了一個家罷了。確實是日常野!

    回覆刪除
  5. 好一齣電影感的心路,好清明,讚
    [版主回覆04/08/2011 01:01:00]是因為清明時節,所以寫寫許氏的一生。人生如戲,確實可以成為電影劇本!

    回覆刪除
  6. 春去秋又來,歲月就是這麼一天一天度過了 ...記得的便是活過,能苦會樂是人生的坦然...
    [版主回覆04/08/2011 01:51:00]是呀,每個人的人生都是這麼淡然走過的吧。

    回覆刪除
  7. 春雨時節..不可能有桂花香吧...那花香該是在秋季
    [版主回覆04/08/2011 02:05:00]謝謝毛豆認真的看我不太認真的小故事。也謝謝更正我的胡說八道。
    這春雨季節又桂花香有兩個可能:
    1. 那是四季桂的淡淡幽香
    2. 本應該是另一種小白花的清香,但因為最近小白花被網絡監視,爲了避免麻煩,所以說成了桂花香,哎,畢竟還是不一樣的花呀!

    回覆刪除
  8. 是小說嗎?看著描述,眼前仿佛出現了字里描寫的畫面了!寫得很好!
    [版主回覆04/08/2011 02:05:00]謝謝你喜歡!

    回覆刪除
  9. 妳好像認識許氏生平似的,但妳很少就在港生活了,這小說很好很好。
    [版主回覆04/08/2011 02:06:00]許氏的生平常常聽母親說,所以仿佛認識她。所說的地方確實不是香港,但耳朵聽過的故事,總還是可以描述出來的。

    回覆刪除
  10. like
    [版主回覆04/08/2011 02:09:00]謝謝!

    回覆刪除
  11. 好像很古典,卻原來是現代人的故事。
    也許人生就是這麼一條路,走出一個門,前面還有不同的門在等待開啟!--like!
    [版主回覆04/08/2011 02:11:00]故事敘述的時間大概是三、四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吧。
     

    回覆刪除
  12. 早晨﹗是舸兒的還鄉記?!
    [版主回覆04/10/2011 00:01:00]哈!都系Mak Mak知我心!

    回覆刪除
  13. 容許我作一點補充 (回應毛豆) 桂花每年會在春、秋兩季開花的,春天帶香味的花特別多,我們會忽略了是那種花,在二月份到過深圳、福田、保稅區整條馬路旁都種植了桂花,走在路上,另人輕鬆愉快!
    [版主回覆04/10/2011 00:25:00]桂花都有好多種,大概春秋都開花的叫四季桂,普通桂花的確只在秋天開花。

    回覆刪除
  14. 故事一開始就相當有趣味了。  原來許氏已經踏進另一世界,就像「鬼眼」那個童星說: I see dead people...   
     
     
    那個世界一定比我們現在身處的更好 。  起碼不會有醜陋的遺產爭奪案,又不用斤斤計較最低工資…  
     
     
    不知你母親還告訴了你多少個 "普通話" 故事呢? 
    [版主回覆04/10/2011 00:40:00]我在想人死後,也許不像我們所想得那麼恐怖,也許只是進入了人生的另一個階段。
    也許那裡和我們的這個世界沒啥分別,小甜甜在那個世界看著風水師的成敗,大概也在暗喜自己依然得到報章關注。看守天堂的天使大概也會偶爾罷工,爭取更好的福利。
    我們一家都是普通話人,所說的故事都很“普通”呢。

    回覆刪除
  15. 好溫馨的鬼故事。
    [版主回覆04/10/2011 00:40:00]天堂的故事本應溫馨。

    回覆刪除
  16. 虧你這麼有心思在清明時節寫出如此溫馨懷舊鬼故事..............
    [版主回覆04/10/2011 00:43:00]拜山時突發奇想,很想問問故人習不習慣那裡的生活,和同屋相處是否融洽。

    回覆刪除
  17. This is a story of a dead people but with hope and warm. Nice article!
     
    [版主回覆04/11/2011 01:33:00]I was thinking may be there is no difference between alive or dead. People just walk through one door to another room of life. Therefore, can still be warm and hopeful.

    回覆刪除
  18. "很想問問故人習不習慣那裡的生活,和同屋相處是否融洽。"
    所以有人去問米; 我慣孤獨, 最怕跟人同屋難相處, 選擇海葬是我最後歸程。
     
     
     
    [版主回覆04/11/2011 01:38:00]我信自己的直覺,所以不會花錢去讓人裝神弄鬼。
    我跟朋友說,我喜歡Nemo卡通片里的小丑魚,所以希望能夠和他們一起生活,所以相信大海里應該是個五星級的家。

    回覆刪除
  19. 你的描寫,跟西方人講述的afterlife很相似。聼過很多曾經在死亡邊緣徘佪的人提到靈魂脫離肉身時的經歷,沒有一絲痛苦、憂慮,沒有黑白無常,也沒有孟婆橋,只有守護天使,和親切的家人。那些所謂死過翻生的人把死亡形容為漫長的人生中的一道門,把人帶進另一個階段,根本不是想像中恐怖。以這種態度看死亡,人也許會輕鬆一點。
    [版主回覆04/12/2011 01:58:00]人對死亡的恐懼會不會是來自我們自幼看過的鬼故事?死亡會不會像是童年換牙一般的必經階段,人會不會像告別乳齒般灑脫?

    回覆刪除
  20. 如果生死只是一門之隔,那麼那道門是單向還是雙向的?或是循環的呢?  如果死後還可以見到親人朋友,那麼死亡就不再可怕和寂寞了。 但對於這個話題,我就半信半疑了。

    回覆刪除
  21. 妳該是大文豪! 成功之作. 把它付梓, 一紙風行!

    回覆刪除
  22. 看來妳有神來之筆. 把作品付梓, 肯定是一紙風行!
    [版主回覆04/18/2011 01:35:00]頑童先生過獎了!不過是小故事一篇。謝謝捧場!

    回覆刪除
  23. 看完一個鬼故事, 居然有美好的感覺, 還是第一次~
    您好, 我是懶羊羊, 來打個招呼~
                   
     

    回覆刪除
  24. 善良的人渴望的善良的故事, 很溫馨.

    回覆刪除